《乘沙漠车记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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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雷达

正文

  ①沿沙漠石油公路疾驰四小时，便从轮台抵达塔中。时近黄昏，塔中宛如一只孤独的舰艇，停泊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。老远就望见两支并排高举的天然气火炬在燃烧，在这万古岑寂的沙海窝里，头顶是高旷无极的蓝天，双炬像从外星球飘来的两团火球，悬空浮摇，忽左忽右，使人恍然进入了充满魔幻气的天国。只有正中一杆国旗，才把人拉回现实。快沉下去的太阳，硕大而圆，鲜红欲滴血，周遭沙海茫茫，夕照勾出轮廓，或如无边的波涛涌来，或如侧卧的女人曲线起伏，沙纹变幻出五颜六色光晕，委实迷离幻魅。

  ②住进对面的塔中宾馆，其设备之全竟不亚于内地的一般宾馆。我忍不住对石油作家王世伟说，这里并不怎么艰苦嘛。世伟用大眼睛异样地瞅了我一会儿，似有深意地说，明天你就知道了。

  ③第二天，安排是乘“沙漠车”。坐沙漠车有种骑骆驼似的居高感。开头还好，微醺似的颠簸着，待进入真正的沙海，发觉情况不妙了，远看平缓的沙丘，置身其中才知陡峻得很，我们好像掉进了群山万壑的迷阵。遇到高坎，须怒吼好多声才能攀上；遇到深谷，如瀑布入涧，叫人两眼发黑。大家紧张的谁都不敢出声，心儿狂跳，攥横梁的手满是汗。不幸终于发生：前面的车在一次俯冲时栽进了沙窝不能动了，我们这辆也陷进流沙，呜呜地干嚎着。

  ④驻足沙漠等候援救。此时顿觉，脸上似有几十个火炉烘烤着，脸上似有几十条火舌狂舔着，人一张口就有一团团火往肺里钻，太阳如惨白火盆悬在头顶，好像上帝徐徐放出的白焰，得意于他烹调的“烧烤”。有人惊呼塑料鞋底变形了，有人仰脖子痛饮矿泉水，有人捂着脸下蹲。至此我始信，白昼地表温度七十多度，能煮熟鸡蛋的话。我原先想，流沙不是蛮温顺的吗?只要有足够的脚力，徒步穿越未必不可能，现在看来近乎说昏话。《石油报》的路小路见多识广，说，也不是绝对不可能，有个逃犯，逃时抱了个西瓜，白天躲在沙坡背阴的坑里保存水分，夜里靠北斗星辨认方向赶路，渴了就啃口西瓜皮，熬了六七天，真给他小子跑成了。不过，到头还是给抓了回来。但他的斗沙经验对我们很有用。也不知这是他胡编的，还是真事。

  ⑤这时，我还注意到，沙漠车里放有不少卫生纸和空纸箱之类，甚感奇怪。问这位司机，他一个劲地笑，就是不说。问急了才说，在沙地开车最难熬的是酷热，最热时，空调根本不起作用，驾驶室都快烤红了，座位烫得沾不得，只好蹲着操作，有时干脆赤身裸体——沙漠缺水，被汗浸透的衣服到哪去洗啊。可人身上有的部位出汗特多，时间长了会溃烂，这就需要夹着卫生纸了，用量还不小。但还是烂，烂了只好用土法恶治，就是曝晒，有时我们会一齐冲着太阳晒屁股，反正沙漠里没人。他又笑着说，装矿泉水的空纸箱不能丢，沙漠里蚊子很毒，大便时把纸箱掏个洞坐进去，可以防蚊；就是矿泉水的空瓶子也别乱扔，沙漠容易迷路，用空瓶子装了尿给后面的人做路标，风还吹不动哩。听了这些，我先是哈哈大笑，笑出了泪，过后却是说不出的沉重。我想象着，那是怎样的滑稽而又悲壮，野性而又豪放，令人发笑又令人感伤的情景啊!它肮脏吗?粗鄙吗?不，一点也不，我看到的恰恰是洁净。

  ⑥是的，我很愿意用“洁净”这个词。沙漠多么荒远，沙子何其粗砺，但在某种意义上，它们又是最干净的，最能恢复自然人式的纯真感。乘沙漠车回来的路上，一只苍蝇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，我们连连扑打。一直沉默的司机忽然说，别打了，就让它免费坐一段空调车吧，它能在这儿冒出来还真不容易呢。车到塔中，司机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边说话拉开车窗，待苍蝇出去了，他才慢慢地合上窗户。我们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，一时间车厢里静极了......

  ⑦我想，石油这东西也怪，可能它知道自己身价颇高，就总是藏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，深隐在荒原、海洋、沙漠的幽邃的底层。这就增加了开采的难度，也注定了石油开采者生存境遇的艰苦。一个人生而为石油工人，他总是远离人群，同时，他还要舍弃享乐，而所弃的正是普通人最看重的东西，比如家园、天伦之乐、繁华胜景之类，于是，他的宿命就像塔中的那两簇火炬，日夜不息地燃烧，直到烧尽为止。每念及此，我便感慨万端。

  ⑧回到居住城市的某天晚上，我路过一家歌舞厅，里面传出了歌声，那歌词好像是：风沙吹老了岁月，吹不老我的思念，曾经多少个今夜，梦回秦关……

  ⑨我猛然想起了塔中，想起了我采访过的沙漠车司机和钻井工人们，我固执地认为，这歌像是他们在唱，唱的是他们的心情。此刻，我这都市的漂泊者似乎与沙漠漂泊者的心又交融到一起了。石油人献给我们的难道仅仅是石油吗?沙漠是冷寂的，但它的下面有火焰，都市是热狂的，但它未必不会使人变得像货币般冷硬。地球的沙化令人不安，灵魂的沙化更让人忧思。这么想着，我被一种广大无边的杞天之忧所笼罩，怔怔地立在街头，泪水竟悄悄地爬上了脸颊。

（有删改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