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@1007477689 2020-04-19T02:48:55.000000Z 字数 1677 阅读 325

《怀念老陆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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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冯骥才

正文

  ①近些天常常想起老陆来。想起往日往事的那些难忘的片断,还有他那张始终是温和与宁静的脸,一如江南的水乡。

  ②我和老陆一南一北很少往来,偶然在京因会议而邂逅,大家聚餐一处,老陆身坐其中,话不多,但有了他便多一份亲切。他是那种人 —— 多年不见也不会感到半点陌生和隔膜。他不声不响坐在那里,看着从维熙逞强好胜地教导我,或是张贤亮吹嘘他的西部影城如何举世无双,不插话,只是面含微笑地旁听。

  ③这不能被简单地解释为“与世无争”,没有一个作家会在思想原则上做和事佬。凡是读过他的《围墙》乃至《美食家》,都会感受到他的笔尖里的针芒。只不过他常常是绵里藏针。我想这既源自他的天性,也来自他的小说观。他属于那种艺术性的作家,他把小说当做一种文本的和文字的艺术。高晓声和汪曾棋都是这样。他们非常讲究技巧,但不是技术的,而是艺术的和审美的。

  ④一次我到无锡开会,就近去苏州拜访他。他陪我游拙政、网师诸园。一边在园中游赏,一边听他讲苏州的园林。他说,苏州园林的最高妙之处,不是玲珑剔透,极尽精美,而是曲曲折折,没有穷尽。每条曲径与回廊都不会走到头。有时你以为走到了头,但那里准有一扇小门或小窗。推开望去,又一番风景。说到此处,他目光一闪说:“就像短篇小说,一层包着一层。“我接着说:“还像吃桃子,吃去桃肉,里边有个核儿,敲开核儿,又一个又白又亮又香的桃仁。”老陆听了很高兴,禁不住说:“大冯,你算懂小说的。

  ⑤记得那天傍晚,老陆在得月楼设宴招待我。入席时我心中暗想,今儿要领略一下这位美食家的真本领究竟在哪里了。席间每一道菜都是精品,色香味俱佳,却看不出美食家有何超人的讲究。饭菜用罢,最后上来一道汤,看上去并非琼汁玉液,入口却是又清夹又鲜美,直喝得胃肠舒畅,口舌愉悦,顿时把这顿美席提升到一个至高境界。大家连连呼好。老陆微笑着说:“一桌好餐关键是最后的汤。汤不好,把前边的菜味全遮了;汤好,余味无穷。”然后目光又是一闪,好似来了灵感,他瞅着我说,“就像小说的结尾。”我笑道:“老陆,你的一切全和小说有关。”

  ⑥于是我更明白老陆的小说缘何那般精致、透彻、含蓄和隽永,他长于从各种意味深长的事物里找到小说艺术的玄机。

  ⑦然而生活中的老陆并不精明,甚至有点“迂“。我听到过一个关于他“迂“到极致的笑话。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,老陆当选中国作协副主席,苏州地方政府分一座两层小楼给他,还配给他一辆小车。老陆第一次在新居接待外宾就出了笑话。那天,他用车亲自把外宾接到家来。但楼门口地界窄,车子靠边,只能由一边下人。老陆坐在外边,应当先下车。但老陆出于礼貌,让客人先下车,客人在里边出不来,老陆却执意谦让,最后这位国际友人只好说声:“对不起”,然后伸着长腿跨过老陆跳下车。

  ⑧后来见到老陆,我向他核实这则文坛软闻的真伪。老陆摆摆手,什么也不说,只是笑。
不知这摆手,是否定这个瞎诌的玩笑,还是羞于再提那次的傻样?

  ⑨说起这摆手,我永远会记着另一件事。那是1991年冬天,我在上海美术馆开画展。租了一辆卡车,装满一车画框由天津出发,车子走了一天,凌晨四时途经苏州时,司机打盹一头扎进道边的水沟里,许多画框玻璃粉粉碎。当时我不知道这件事,身在苏州的陆文夫却听到消息。据说在他的关照下,用拖车把我的车拉出沟,并拉到苏州一家车厂修理,还把镜框的玻璃全部配齐。这便使我三天后在上海的画展得以顺利开幕,否则便误了大事。事后我打电话给老陆,几次都没找到他。不久在北京遇到他,当面谢他。他也是伸出那瘦瘦的手摆了摆,笑了笑,什么也没说。

  ⑩作家比其他艺术家更具有生养自己的地域的气质。作家往往是那一块土地的精灵。比如老舍和北京,鲁迅和绍兴,巴尔扎克和巴黎。他们的心时时感受着那块土地的欢乐与痛苦。他们的生命与土地的生命渐渐地融为一体—从精神到形象。这便使我一想起老陆,总会在眼前晃过苏州独有的景象。于是,老陆去世那些天,提笔作画,不觉间一连画了三四幅水墨的江南水乡。妻子看了,说你这几幅江南水乡意境很特别,静得出奇,却很灵动,似乎有一种绵绵的情味。我听了一征,再一想,我明白了,我怀念老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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