哈里·法兰克福《论扯淡》

教育

论扯淡（On Bullshit）

作者：哈里·G·法兰克福 1986

在我们的文化里，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就是：有太多的人在“扯淡”。

这点谁都明白。每个人都有份。但我们却会认为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的。大多数人都颇为自信自己有能力分辨扯淡，也能避免被扯淡蒙骗，可对于什么是扯淡、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扯淡、扯淡又有什么作用，我们并没有清晰的认知，也未曾认真思考过扯淡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
换句话说，我们缺少一套关于扯淡的理论。我打算试着逐步梳理出关于扯淡问题的理论观点，主要是做一些试探性、探讨性的哲学分析。那些修辞或表达失误层面的扯淡，不在我的讨论范围之内。我的目标很简单，就是对扯淡做出概括性的阐释，分清扯淡与非扯淡的界限，并且以一种相对清晰的方式，勾勒出扯淡这一概念的核心框架。

要弄明白扯淡，或许可以先从“胡扯”（Humbug）这个概念入手。马克斯·布莱克曾对“胡扯”做过研究，他将其定义为一种具有欺骗性的虚假表述，但又算不上说谎，尤其常通过浮夸的言辞或行为，来掩饰说话人自身真实的想法、感受和态度。这个定义看起来和扯淡很接近，但仔细琢磨就会发现，它依然不足以精准定义扯淡的本质。

胡扯尚且带有一定的伪装性，而扯淡则更加肆无忌惮。二者最核心的区别，在于说话人对真相的态度。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一点，我们不妨对比一下扯淡和说谎。

说谎（Lying）这种行为其实相当复杂。说谎者必然是清楚真相的，他的目的是刻意传递与真相相悖的信息以实现欺骗。从这个角度看，说谎者其实是在乎真相的——正因为他承认真相的存在，才需要费尽心机去掩盖它。他的谎言必须围绕真相构建，还要考虑如何才能显得可信，避免被戳穿。无论是认知层面还是表达层面，说谎都需要一定的能力和深思熟虑。

而扯淡则完全不同。扯淡的人根本不在乎自己说的话是真还是假。他说话的目的从来不是传递真实信息，可能只是为了营造某种印象、应付场面，或是单纯为了表达自身的某种姿态。比如在国庆庆典上，有政客慷慨陈词：“我们伟大的、受到上帝保佑的祖国，它的开国元勋在神圣的引导下，为人类开创了一个崭新的篇章。” 说出这些话的政客，并不会去关心上帝是否存在、开国元勋是否真的受神圣引导这些问题的真相。他只是想用这些话传递一种情绪和立场，至于内容的真伪，对他而言毫无意义。

维特根斯坦曾举过一个很典型的例子。他的朋友帕斯卡扁桃腺发炎时发牢骚说：“我觉得自己像只被车碾过的狗。”帕斯卡显然不知道被车碾过的狗是什么感受，她说出这句话时，既不是在说真话，也算不上说谎。她根本没考虑过自己的表述是否符合真相，甚至没去想过自己如何能知道狗的那种感受。她的错误不在于把事情说错了，而在于她根本没打算尝试去正确地表达。这种缺乏对事实的关切，认为事实真相如何都无关紧要的态度，正是扯淡的本质。

《牛津英语词典》里有个词条叫“公牛大会”（bull session），指一群人之间非正式的闲聊，这种谈话的核心是活跃气氛，参与者彼此默契，不用为自己说的话负责。这种谈话里的内容，大多就属于扯淡。大家不会把这里的言论当作说话人的真实想法，说话人也不会在乎自己说的内容是否属实。这种场景下的扯淡看似无害，甚至能拉近人际关系，但当这种对真相的漠视蔓延到更广泛的领域，问题就会变得严重起来。

当今社会，扯淡之所以泛滥成灾，有着深层次的原因。一方面，民主社会中，人们总被认为有责任对各类公共议题发表看法，可很多时候，人们对这些议题的了解程度远不足以支撑有价值的观点，此时便只能靠扯淡来凑数。另一方面，当下各类怀疑主义盛行，这种思潮否认我们有能力掌握客观真相，认为所谓的真理不过是主观臆断。这种“反真相”的信条渐渐消磨了人们追求真实的信心，让大家不再相信通过踏实努力能够辨别真假，甚至连“客观探索”的概念都难以理解。

于是，人们开始放弃对“准确表述世界”的追求，转而追求所谓的“表达诚意”。大家不再关心自己说的话是否符合事实，只在意这些话是否贴合自己的立场和感受。这种转变，使得扯淡在政治、道德、宗教等难以明确辨别真伪的领域大肆蔓延。在这些领域，较真真相往往伴随着风险和麻烦，用扯淡来搪塞、敷衍、误导，反而成了一种稳妥的权宜之计。

很多人觉得扯淡无伤大雅，比起说谎，它似乎没那么具有攻击性。但实际上，扯淡对社会的危害远比说谎更严重。谎言终究可以被戳穿，而扯淡所传递的对真相的漠视，会慢慢侵蚀整个社会的认知基础。当扯淡成为沟通的主流，人们会逐渐丧失对真实的敬畏之心，不再愿意为探求真相付出努力。长此以往，人与人之间的有效沟通会变得越来越难，社会赖以存续的信任和理性也会分崩离析。

毕竟，对真相的尊重和追求，是人类文明的基石之一。而扯淡，正是这种基石上的一道裂痕。它不仅混淆信息，更摧毁着我们对世界的严肃认知。比起刻意的谎言，这种对真相无动于衷的态度，才是对我们的文化和认知最致命的伤害。我们或许无法彻底杜绝扯淡，但至少应当分清场合，守住底线——那些关乎公共利益、学术研究、道德准则的严肃领域，绝不能成为扯淡的温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