@jianshu
2017-08-25T14:34:57.000000Z
字数 23851
阅读 3744
读书笔记
一人笑道:“这群读书人还会要什么?俗话不是说了么,‘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黄金屋’,这群王八蛋要不是为了美女颜如玉,再不便是为了那黄金屋啦!”看来这人颇知文墨,居然晓得这两句话。众人大声叫好,那人则得意洋洋,颇见心喜。 卢云缓缓抬起头来,低声道:“错了,你们全错了。我辈儒生贫贱不移,所求不过四事而已。” 众官差见他鼻青脸肿,伤痕累累,兀自说得郑重,不禁心下一奇,问道:“哪四件事?说来听听?” 卢云看着污秽肮脏的牢房,耳听一众官差的讥笑,霎时悲愤难抑,仰天大叫道:“告诉你们这群无知之辈吧!我辈读书之人,只求能为天地立心、为生民立命、为往圣继绝学、为万世开太平!生平全此四事,虽死无憾!”他虽已奄奄一息,但此刻说话仍是掷地有声,神色间更流露出一股激愤之意。
卢云独自站在院中,见两顶轿子停在门口,第一顶轿中走下一名清瘦的男子,这人略见老迈,正是顾嗣源。另一顶轿子下来一名妙龄女子,远远的瞧不清面貌,五官依稀颇为秀丽,当是顾家的千金了。众人迎了上去,一时喜气洋洋。 卢云呆呆的看着,莫地心中一阵寂寞悲凉。他抬头望天,默默地看着雪花飘将下来。 过了小半个时辰,卢云自行走回卧房,提起包裹,想起一会儿便要与顾嗣源辞别,不知如何启口,只感烦闷心伤。
卢云悲郁难抑,猛地狂性发作,大声对着群山道:“卢云一生卖面又如何?穷困潦倒又如何?自今以后,书生卢云算是死了。你们这些人要再整我,此生休想!卢某纵然一生科举无名,但我胸中所学,胜过你们万倍!” 只听满山都是自己的回音,不绝于耳。卢云仰天长笑,决意凭着这副面担,闯出自己的路。一时只觉天地之大,何处皆可为家。 他仰望着天上浮云,忽地心有所感,夏末秋至,卢云挑着一副面担,飘然北去。
行到峰顶,秦仲海斗地翻身下马,卢云忙勒住疆绳,也跳下马来,只见此处荒凉寂静,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。 秦仲海似乎知道卢云的心思,说道:“我想这儿空旷宁静,是个说话谈心的好处所,倒没什么用意。卢兄弟随意坐吧!”说着仰天卧倒。 卢云也不说话,只离鞍下马,自坐地下。 秦仲海道:“今夜月色明亮,你瞧这北京城,清清楚楚的在你脚下哪!”卢云从丘上望下,只见月光照耀着北京城,楼台房舍,城墙瓦弄,莫不在眼前。卢云想分辨出顾家大宅,一时却看不真切。 秦仲海哪知道卢云牵挂心上人,只道他要找皇帝老儿,笑道:“卢公子要瞧紫禁城吗?你瞧,就在那儿了!”说着朝一处指去。卢云引颈眺望,只见大小宫殿重重叠叠,煞是雄伟。这京城历经数朝整建,规模宏大,早非天下任何名都可比。 秦仲海仰天长笑,说道:“卢公子,任他皇帝老子再大,这时也在我们两人脚下睡觉!哈哈!哈哈!你奶奶个雄!” 卢云惊得呆了,他虽然个性激亢、多遇逆境,却从未说过如此大逆狂言,一时呆呆的看着秦仲海。 秦仲海仰天吟道:“少时曾攻经史,长成亦有权谋。恰如猛虎卧荒丘,潜伏爪牙忍受。
秦仲海嘿地一声,大声道:“你打算这样过一世么?就这般做个无足轻重的面贩么?”
卢云身子一颤,耳边忽地响起自己在山东大牢里说过的几句话。
那日狱卒百般打他,只想要他低头认罪,但抵死不从的他,却从嘴里吐出了心中的志愿。在生死交迫、苦难袭身的一刻,他仰天哭叫:“我要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!”那临危的一刻,他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。 他之所以能熬过苦难,忍人之所不能忍,只因他求的是一颗圣贤心。
卢云出身微贱,父母都死在贫病交迫之中。一个佃农之子,靠着在庙里做粗工活了下来,十余年寒窗之苦,只为平反自己,平反天下。这样的一个人,如今却是一个毫无将来的逃犯。
卢云泪眼朦胧,猛地低下头去,叹道:“秦将军,我也不瞒你。卢云三年前科举不中,沦落江湖,方今有案在身,已是待罪之人。”他擦去泪水,望着脚下的京城,续道:“非是卢云不识相,不懂得将军的好意,但想我卢云一个亡命之徒,一身罪孽,你却要我如何担当?”说着把当年如何受人诬陷,如何被迫逃狱,如何奔波南北等节,一一都说了,只略掉扬州顾家一段,以免连累顾嗣源。
也是卢云这几日心中闷的狠了。他自扬州以来,不论是亲厚如顾嗣源、患难如伍定远,他都坚忍身世不说,谁知这时却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朝廷命官说了,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。
黄昏时分,晚霞映照,瑰丽灿烂。张之越情知将死,便自行抹去泪水,颤巍巍地直起身子,跟着面向西方九华,神态庄严肃穆。众人知道他便要毒发身亡,心下无不感伤,二女更是悲声大哭。 张之越仰望天边,轻声道:“人生在世,苦多乐少,何异禽兽……气节而已。”说罢,头一偏,竟尔含笑而去,身子却仍长立不倒。这位以快剑闻名于世的好手,竟为了“气节”二字,倔强而死。 晚霞映照,张之越的影子映在地下,成了长长的一条,但那影子的主人,却早已不在人世了。二女见师叔亡故,当场大哭出声。众人也是为之鼻酸。 一片哭声中,只听杨肃观轻轻地叹了口气,悄声道:“死有重于泰山,也有轻如鸿毛,张大侠,你实在太傻了……”
伍定远不是自命清高的人,也不是立志做大事的料子。旁人喜欢沽名卖直,喜爱逢迎拍马,这些事都不是他爱干的。他只是个知所进退的世故捕快。三十六岁的他,早知道什么时候该睁眼,什么时候该闭眼,在这乱世之中,他心中自有一把尺。
可是为了燕陵镖局的案子,这位信守中庸之道的捕头却被动摇了。齐润翔死在他怀中的那一刻,他还只是警觉到大案子来了,但在齐伯川死亡的刹那,他却深深地明白,他心中的公道正义已经被粉碎。
伍定远急于与杨肃观等人会合,便连夜赶路,直奔了几个时辰,只见天际渐渐泛白,清晨的沙地上结了淡淡的冰霜,放眼望去,偌大的平原都拢在破晓的浓雾中,倍觉朦胧。此时他已奔出两个多时辰,但仍感精神奕奕,丝毫不觉疲累,脚下更如腾云驾雾。风雷电掣之际,身周景致无不倒飞而过,恐怕比世间最快的千里马,都还要再快十来倍。
“这女孩日后便是嫁与他人为妻,我也不后悔对她好。”
火漆正要落下,忽听一个声音叹道:“功名利禄,男女情爱,把人紧紧来缚。枉称是天下第一高手,却沦落到这个地步,真让人没眼看了。”
众人转头去看,只见说话那人神情萧然,自坐一张板凳上,正是“九州剑王”方子敬。他话声平淡,一非指责,二非喝阻,只是飘飘渺渺,好似有气无力。只听他道:“小子宁不凡,今日便要以这身武艺行侠江湖,为众生好好做一番大事业,老前辈你是当今剑王,我无论如何要与你一决胜负……”
宁不凡本来兴冲冲地等着封剑,听了这话,彷佛当头棒喝。他停下手来,苦笑道:“方大侠好聪明的记性,都十多年了,你居然还记得我俩动手前说过的话……”
秦仲海一听得师父这番言语,便知有异,当下寻思道:“听师父这般说话,看来他曾与宁不凡动过手,却不知谁胜谁负……”他正自推想,忽地心中一惊:“都说师父是天下有数的大剑客,却怎地弃剑从刀?看来他……他也败在宁不凡的剑下……”一时心中激荡,良久说不出话来。
方子敬缓缓站起,走到宁不凡面前,叹道:“当年我敬你是个剑客,这才与你比武。哪料到名缰来驾,利锁来袱,你枉称一代宗师,却连退隐之刻也难能自在。宁不凡,你练武究竟为的是什么?是为了世间虚名?还是为了蝇虫之利?” 宁不凡听了这话,喉头忽然一哽,竟是难以回答。
方子敬凝视着他,伸手取过“勇石”,刷地一声,将剑刃抽出半截,道:“你过来看看,你还认得他么?”
剑刃雪白如镜,登时照出了一张脸。宁不凡低头看去,只见剑刃上的那张脸满布风霜,好似受尽世间折磨,眼角皱纹层叠,更似心机无穷。
情欲野心,妒嫉仇恨……那个满面谄媚的中年人不是别人,正是你自己,不凡,宁不凡……
宁不凡痴痴地凝望着自己的倒影,满心悲苦中,那剑刃上的老脸淡淡隐去,慢慢的,映出了一张挂着鼻涕的纯真小脸,那小小孩童模样蠢笨,正对着自己傻笑不休。
往事飞入心中,蓦然之间,宁不凡再也忍耐不住,泪水登时滑落双颊。
方子敬幽幽地道:“你本是百年难得的练武奇才,一手剑法风华绝代。谁知十余年不见,你竟沦落成这个模样。今日上山宾客有不识得你的,还以为你是华山打杂的长工,是什么折腾了你的志气?是女人情?是财富?还是权势?奸臣过来说个两句,你便乖乖的伸手出去,任人宰杀。你啊你……你枉称天才,你对得起自己这一身天赋么?”
宁不凡听了这话,更是伸手掩面,泪如雨下。众人见了他这幅神情,都是为之愕然。
方子敬还剑入鞘,把剑柄交在宁不凡手中,道:“宁不凡!身为一个剑士,就该拾起你的剑来,轰轰烈烈的干一场!死也好,活也罢,都是性命一条!要知今日封剑之后,你无论练成多高的武艺,天下间都没有对手可以较量了啊!” 方子敬武林辈分极高,此时一开口说话,场中之人无不肃穆,几名年轻人更有热血沸腾之感。在这一代剑宗面前,江充等奸臣又如何插得上话,都是哑然无语。
宁不凡缓缓抬起头来,望着梁上的两面锦旗,正是“长胜八百战,武艺天下尊”。宁不凡轻轻一叹,心道:“是啊……我本是一名剑客,只知道用剑而已……我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胆怯无用,这般无耻可笑……我不是为了名利而活……也不是为了华山而活……我生在世间,只为自己的剑而活……”
霎时间,他仰天狂叫,大声道:“跳舞!一起跳舞!”只见他握住剑柄,高举过顶,如跳舞般转了个圈子,跟着前走三步,旁走两步,原地跳跃不休,好似跳起了庙会里的祭神舞。
当年的一舞,舞出了名动天下的绝世高手;今日的一舞,恐怕是世间绝响。华山门下顿时泪洒当场,赵老五、肥秤怪等人想起往事,更是痛哭失声。众宾客不明所以,都是张大了嘴,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
方子敬淡淡地道:“秦霸先的传人已经出山了,你难道不想与他较量一场?你练了一生的武功,不就是在等这个机会么?” 宁不凡忽地跳了起来,哈哈大笑道:“是啊!秦霸先!可惜你早死了,否则我宁不凡定要与你分一个高低!” 伍定远心下一惊,暗道:“又是这姓秦的,他到底是谁?怎像是挺重要的大人物?”
江充听得这个名字,忍不住脸上变色,跟着恶狠狠地盯向伍定远,心中大恨,想道:“又是这帮可恨逆贼,至死都阴魂不散!” 刘敬一直默默旁观,待见宁不凡满脸欢喜兴奋,也是淡淡一笑,道:“宁掌门,好久不见你这般喜乐了。”
宁不凡哈哈大笑,道:“莫叫我掌门,我此刻只是一名寻常的剑客,一名自求我道的剑客!”他飞上半空,喝道:“什么功名利禄,什么权势财富,全给我滚吧!”内力到处,“勇石”已然出鞘,只听“锵”地一声大响,那声音直震屋瓦,梁上泥尘竟尔飕飕落下。
众人见到他的目光,忍不住都是一凛。原本这人只是个店小二模样的猥琐人物,此刻持剑在手,却如巨人一般,令人无法逼视。江充本想威吓,待与他目光相接,竟是悚然一惊,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。
卓凌昭双目精光暴射而出,森然冷笑:“神剑如我,吾即剑神!举凡公理正义,无一超乎我手中长剑!
说话间提起剑鞘,平举在胸,更显出剑神的睥睨气势。 宁不凡点了点头,道:“好狂气!”
卓凌昭嘴角斜起,傲然道:“却不知阁下的剑是什么?”
宁不凡耸了耸肩,微微一笑,道:“我打小就笨得厉害,一不会读书写字,二不会手艺雕刻,长大以后也不懂什么权谋霸术、仙佛鬼怪,我只会练剑,也只喜欢练剑。”他轻抚剑柄,道:“我就是剑,剑就是我。
天下间的武学所求不过二者,那便是“力”与“智”。以“力”而言,求得是超出对手能耐的神技,你的招式能快一步,我便要快你两步,你能举百斤,我便能担千斤,胜负之际,靠的纯粹是力大。无论是灵真那般苦练外门硬功、或是卓凌昭这般逆练玄奇剑法,致胜之道却都是一般的路数:“我的气力比你更大”。 但论到武学的“智”,那便是骗倒对手的技巧了。你要往左,我却偏偏能骗得你往右,你要往右,我却偏偏唬得你往左。等你的招式已被我全然预料,任凭你招数再快再狠,力道再猛再强,我都可以“料敌机先”、“制人而不制于人”,进而轻轻松松地取得胜果。以此练剑,便是一个三岁小孩拿着一根细针,也能打败大力士的千斤铁锤。为了这个“智”字,各门各派无不苦练诱敌虚招,以期能够骗倒敌手。但却无人能练到宁不凡这般境界。
宁不凡的剑上并没有丝毫真气内力,只是寻常的一口利刃,但卓凌昭的剑上却满是阴劲寒气,出招时更是以快取胜。卓凌昭剑招华丽,威力奇大,有如山珍海味的滋味,端的是千奇百怪,无所不有。但宁不凡的剑招却如青菜豆腐一般,平淡无奇,毫无可取之处,一不需内力,二不需轻功,只是把手上长剑缓缓一举,随意刺出,这种剑法便连三岁小孩也会,可是两种剑法相较,居然是宁不凡胜过卓凌昭,这中间差异所在,便是“天才”二字。 这等剑法之妙,已入“天道”,自是天才之所为。卓凌昭费心尽力,以人力弥补剑法的不足,便能练到绝顶之境,至多也只能称的上“人间之道”、“人定胜天”了
眼见卓凌昭以惨败收场,方子敬却是毫不意外,他摇了摇头,心道:“其实这两人之间的差距,在过招前便已看出端倪了。” 适才两人动手前各自喊话,卓凌昭自称“剑如神”,那是霸气绝伦的话,但却失了意境,宁不凡自称“剑如我”,那才是人剑合一的最高境界。方子敬自己是剑术高手,一听两人对话,便知卓凌昭心有窒碍,一心只求声名利禄,练武只为求胜。但宁不凡却已超脱生死荣辱,只在剑术中寻得真我。两人对剑道的见解差异如此之大,走的路子自也不同。同样是克敌致胜,宁不凡求的是自然,卓凌昭求的却是霸气,这两种剑术一旦相遇,胜负自是一目了然。
卢云直冲出门,泪水再难忍耐得住。他见了杨肃观对待顾倩兮的亲昵神情,只觉自己已然死了,内心更是支离破碎,想起此刻自己仍是待罪之身,尚要靠着柳昂天、杨肃观这些人出力洗刷提拔,这要他卢云如何看得起自己?他张大了嘴,想要挤出一些声音,但喉咙却是又干又苦,好似哑了一般。
卢云一路狂奔而去,他此刻内功早非昔比,心神激荡之下,全身神功登即发动,脚下更如腾云驾雾,瞬间便奔出城去。 忽听天边传来一声春雷,大雨随即落了下来,洒在卢云身上。
卢云心道:“又是这样……当年在扬州也是这样……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来,又要孤伶伶的去……老天爷啊!你为什么要让我见到她?她已经是其他男子的女人了,你为什么要让我再见到她?为什么啊!”
他张口大哭,一时慌不择路,猛地窜到一条山道。卢云只想折磨自己,也不管这山路通到何处,当即奋力冲上坡去。不多时,只见自己站在一处山冈上,正是当年的“兔儿山”,秦仲海邀他入伙之处。
卢云望着天边闪电,仰天狂叫,大声道:“全是空的!全是空的!”
他悲痛难忍,一掌往前挥去,掌风夹杂着斗大的雨点,猛地打在一株大树上。只听轰地一声,天边闪电也自落了下来,却正打在他的身旁。那大树被他掌力所震,满天树叶飕飕而落,全数洒在卢云身上。
卢云浑然不觉,他任凭大雨落下,树叶袭身,只不住地挥舞拳脚,像是在与自己艰辛的命运搏斗。他脸上神色悲愤,霎时内力运使不顺,便即摔倒在地。
出得县城,天已大明,卢云仰看蓝天白云,回想昨日狂事,只觉荒唐好笑,但想起自己一生枷锁终于解脱,倒也是喜事一桩。
秦仲海面露欣慰,当下走上前去,握住卢云的双手,缓缓地道:“卢兄弟,我想请你再考一次会试。”
卢云啊地一声,万万料不到秦仲海竟会以此相求。他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要我再考一次会试?”
秦仲海点头道:“正是如此,为了我秦某,请你别放弃了。”
卢云张口结舌,呆呆地看着秦仲海,霎时懂了他的心意。秦仲海不愿他就此埋没,便出下这道题目来,希望他万莫气馁,能够再试一次。 卢云心下感动,颤声道:“秦将军,你……你为何……”
秦仲海重重往卢云肩头一拍,道:“卢兄弟!为了你自己,也为了我老秦,别忘了你今日的承诺!”他转过身去,道:“祝你考运亨通,我在京城静候佳音。”
顾倩兮看了他一眼,摇头道:“我不管你是不是逃犯匪人,我只想和你说上一阵子话,就像……就像以前那样,等会儿你若是要走,我自也不会拦你。”
卢云见她大大的眼睛里含着一泓泪水,柔美的神色中兀自带着一抹娇羞、一抹哀愁,似乎有着无数的话要对自己说。 卢云心烦意乱,只想转身就走,却怕顾倩兮伤心难过,但要留下,人家已有杨肃观这般文武双全的奇男子前来追求,自己实不该再与她有所牵连。他满心苦楚,登时现出极为难受的情容。
顾倩兮见他迟迟不肯应允,便求恳道:“卢公子,就当是最后一次见面吧。自今而后,你若是不再睬我,我也不会怪你。”说话间语带哭音,已在哀求。
卢云听了这话,也是心如刀割,想道:“看来这次真是最后一回相见了。也好……把话说清楚,这番相思总算也有个了局。”他点了点头,低声道:“既然这是最后一次相见,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卢云回头看去,只见小红抱着玉鹿,远远地看着他二人,脸上神情也是极为复杂,好似又感伤,又担忧卢云回思往事,不知该说什么,只觉心中无限苦闷。
京华秋色中,漫天枯叶纷纷洒落,两人一前一后,缓缓向茶铺走去。深秋的阳光从街角落下,暖暖地映在两人的身上,卢云看着自己的影子照在顾倩兮纤细的背上,好像自己正在紧紧拥抱着她,想起几年来的相思之苦,忍不住热泪盈眶。
忽见顾倩兮回过头来,卢云急忙举袖遮面,将泪水拭去。只听顾倩兮轻轻地道:“卢公子,那日在杨府,为何你一见我就走?” 卢云忍住泪水,摇头道:“那日我身子有些不大舒坦,只好先行离去,还请莫怪。”
只是卢云心中明白,他之所以熬过大牢里的拷打,绝不是要成为一名卑微的书僮,继续在姨娘、小姐与老爷之间的夹缝尴尬的活着。他饱受世人的讥嘲怒骂,只因他要做个为天地立心、为生民立命的伟大人物,但是眼前的他,败得如此之惨,如此令人难堪,这要他如何面对心爱之人?
对卢云来说,只要能忘却自己卑微的身世,远远地瞧着顾倩兮,那已是生平最大的福份了,顾倩兮越是接近他,他心中的苦痛越是加深,深到他自己也难以承担的地步。
在扬州分手时还只是一场无奈,但眼前的局面却是现实无比。两年了,他卑微依旧,贫贱如昔,所差者,只是马齿渐长而已。 过了一会儿,卢云见茶壶里没了水,当即道:“我……我去添点水,一会儿就来。”
顾倩兮嗯了一声,道:“你快些回来。”
卢云走到后厨,将茶壶递给伙计,一时之间,只觉心中千头万绪,实有莫衷一是之感。他叹了一声,眼看茶博士已将茶水装好,提着茶壶,便要走回座位。霎时之间,忽见一名年轻男子走进店来,那人见了顾倩兮,登即满面惊喜,道:“啊!倩兮!怎地你也在这儿?”
这人好生英挺,直可说是气宇非凡,他腰上悬了只长剑,身穿一袭宝蓝色的长衫,却是一名贵公子。 卢云心头大震,心道:“他……他也来了。”
云泪如雨下,号啕大哭起来:“爹!娘!我中了!我中了!你们地下有知,可以瞑目了……呜呜……呜呜……” 一时之间,十年寒窗的辛酸,四海流落的苦楚,都在这刹那得到回报。 今日今时,卢云二字,名扬天下。 秦伍二人心中也是一酸,互相望了一眼,都想道:“想我们卢兄弟真个吃尽苦头,此刻终于苦尽甘来了。” 秦仲海见他啼哭不休,知道难以相劝,当下猛使个眼色。伍定远立时会意,随即将卢云架起,卢云惊道:“你们要干什么?” 秦仲海大笑道:“你忘了方才的约定么?”
大雨淋漓,洗净大阶迎学士。臣对的下联是:天雷霹雳,打开天眼看文章!”说话之间,天际更是雷电闪耀,只照得殿上明暗不定。
却说卢云一路步行,亲自伴随在顾嗣源轿旁。到了顾府大门,莫名之间,卢云忽感心中激荡,一时竟是百感交集。他回首看去,望着远处的一家小酒铺,想起自己一年前还每日来此借酒消愁,再看此时身穿朝服的自己,直有恍若隔世之感。
卢云正自长吁短叹,忽见秦仲海掩身过来,笑道:“身上湿了不打紧,心头还是火热就好。来来来,咱们去宜花楼坐上一坐,把你相熟的姘头叫出来,咱俩乐上一乐,好不好?”
卢云啊地一声惨叫,大声道:“你……你又来这套啦!我可被你害惨了!”说着双足一点,飞身逃走。
秦仲海看着卢云离去的背影,登时哈哈大笑,道:“这两个无聊男子,真个莫名其妙!放着宜花楼千百个姑娘不去挑,偏要在这争风吃醋,学那狗咬狗模样,真他奶奶的可耻!”
秦仲海外貌凶猛,其实生性精明,一见杨肃观与卢云的神态,便知他二人又在为顾倩兮较劲。他生平豪迈痛快,自是见不得这挡子无聊事,当下便来一阵恶搞,省得见他二人这般搅和。
秦仲海正自狂笑不止,忽地楼上又是一桶水洒了下来,只把他全身也给泼湿了。秦仲海仰头怒道:“操你祖宗!你他妈的找死啊!” 上头却传来一阵泼妇骂街的声音:“哪来的一群野狗,三更半夜地在这儿吵闹不休,快给我滚了!”那声音泼辣至极,正是二姨娘。
秦仲海喝道:“你奶奶的老虔婆,有种便给我滚下来,老子教训教训你!”
二姨娘骂道:“没带种的杂碎!只敢欺负女人家!你生下的儿子没屁眼!”
两人你一句、我一句的对骂不休,真个是没完没了,却把大街上的左邻右舍都惊醒了,一时纷纷点灯来看。
武学里的状元们,个个身怀绝艺,也各有大志向。
宁不凡习武,求的是武学道法的完备,自身武功的极境巅峰。
卓凌昭练剑,求的是打遍天下无敌手,笑傲武林,睥睨群雄。
天地随我独行,沛然莫能挡之,那是方子敬的境界。渡己渡人,造化万物,那又是少林和尚的宏愿。总而言之,侠心与武学的绝妙搭配,缺一不可。
少了信念,就成了暴汉,杀人不眨眼的妖魔鬼怪。为此,武林间的师父们无不细心开导徒弟,入门前考察人品,下山前谆谆嘱咐,都是要练武之人秉持侠心。 少了侠的武,会变成什么模样?
听过“萨魔”两个字么?
卢云轻叹一声,他眺望运河上的来往帆影,怔怔地道:“倩兮,打识得杨郎中的那一日,我便没想过要同他竞争什么……我自小虽不认份,但那只是读书人的硬脾气,其余身外之物,总要学着勘破,唉……人生不如意事这般多,若不放开胸怀,却要如何渡过呢?”
顾倩兮听他言语满是感伤,当下微微一笑,仰头望着他,道:“你不该这样说话。即使争的是我,你也要退让么?”卢云一笑,那笑容略带苦涩,却是没有回话。
顾倩兮往前走上一步,紧握住卢云的手,柔声道:“卢郎啊卢郎……杨肃观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,风流潇洒,温文儒雅,就像是图画里走下来的人……可你卢云却是活生生的人,历经人情冷暖,是个饱受风霜的真男儿。”说着紧挨着卢云的身躯,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,低声道:“我之所以对你难以忘情,正是因为你这身凛然傲骨。”
卢云走上台阶,从知州的位子放眼望下,只见视野宽阔,公堂里外钜细靡遗,大小事尽收眼底。卢云微微一笑,心道:“此地日后就是我审案之处了,可得好好干一番事业啊!”
满面微笑间,自管探看四周,他望向一处角落,忽然之间,身子竟是一颤,仿佛幽暗之处,正跪着一名年轻人,那人仪表堂堂,却又满脸是伤,正用着激愤悲凉的眼神望着自己,好似要说些什么,却又听不真切…… 往事飞入心头,卢云忍不住热泪盈眶,竟尔怔怔坠下泪来。
顾倩兮见他好端端的,却忽尔垂泪,忍不住吃了一惊,急急走了过来,轻声问道:“怎么了?身子不舒坦么?”卢云不愿多说过去悲惨往事,当即伸袖拭泪,摇头道:“我挺好,你别多心。”
顾倩兮扶住了他,柔声道:“你快别瞒我了。要有什么心事,只管跟我说,别闷在心里。”
卢云叹了口气,他眼望堂下,幽幽地道:“以前跪在下头,心里只想,上头坐的官老爷,心怎能那般黑、那般凉?今日走上台阶,真尝了滋味,方才知晓了,原来这台子是那么高、那么远……唉……老百姓跪在地下,官大爷高坐堂上,久而久之,谁不自以为高人一等?坐得越久,眼越花、心越硬、嘴越刁……”他满心感慨,转头望向顾倩兮,道:“我不想变成那样,有生之年,我宁可穷死,我也不要变成那样。”说着握住双拳,身子微微颤抖。
这三字如同雷轰一般,猛在耳边响起,伍定远闭上了眼,好似回到了马王庙前,见到了齐伯川临死前悲愤无奈的神色。他紧闭双目,思绪如潮,心道:“伍定远啊伍定远,你本是西凉的一名捕头,自来只知杀人者死,天经地义,什么时候又有这许多为难?人生在世,不过百年,你眼下让步,死后焉得心安?”
他缓缓睁开双眼,将冬之际,残阳映照,山下娄江鳞光闪亮,宛如婉蜒金带,远处白云飘来,好似置身世外桃源。 霎时之间,他已然开悟。 今日放过强梁,明朝如何心安?
“杀人者死,天经地义”,他只懂这么多。权谋霸术,躯虎吞狼,这些他一点也不懂,或是说,他也不想懂。
什么世道啊? 当正就是邪、黑就是白,当是与非的份际不再清晰,天地便会成为灰蒙蒙的一片。 红橙黄绿蓝靛紫,都不见了;灰,那是人间仅有的颜色。
曾有那么一个人,在那孤单的年岁里,他的体内依然流着滚烫的热血。他的眼神或许悲凉,他的身体或容孱弱,但他相信,他也坚持,他能用自己的刀与剑,护卫自己信仰的道。 冷眼傲对千夫指。
芸芸众生中唯一还有颜色的,只剩下了他,那是炽热的血红色。 侠客,他这么称呼自己。
疯子,世人这么称呼他。
能够决定对与错的,只剩下强与弱?
人生在世,苦多乐少。何异禽兽?气节而已。”
乡下人常说,有娘的孩子像个宝,没娘的孩子似颗草。可怜你自小没有母爱温暖,风雨飘摇,独个儿过活,唉……这许多年下来,可真生受你了。”
“有个女人脑袋被人砍落,死后裸体示众,羞耻难言。有个男子惨遭剥皮分尸,葬在异乡大树下,永世不得回归故土。这些你都当作是屁了?”秦仲海越听越惊,越惊越怒,霎时怒气冲天,大喝道:“你胡言乱语什么?老子操你奶奶!”他站起身来,转身便走。刘敬道:“不忠不孝,不仁下义,那便是天地不容的无耻之徒。”
众人吃过饭后,又忙了一个下午,这才将水闸细部工事安排妥当。那孩子整个下午都依偎在伍定远身边,不时抚摸他的铁手,模样崇敬佩服,好似把他当成天神一般。
时值傍晚,众人伴着夕阳,缓缓而归。伍定远与卢云并肩同行,顾倩兮与艳婷在前头行走,二女一左一右,携着那孩子的手,晚霞照在五人身上,说不出的和暖平静。伍定远这些年来宦海浮沉,历经沧桑,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,他望着艳婷的背景,忽地叹了口气。
卢云见他喟然,便问道:“想起卓凌昭了?”
伍定远微微一笑,却没说话。只是这么一笑,便挤出了眼角旁深深的皱纹。当年他从西凉接下燕陵镖局一案,只有三十四岁上下,几年过去了,自己即将走到不惑之年,岁月如梭,但人生却还是满布疑惑,是与非,对与错,没一样好懂。
此时柳昂天有意与他的仇人和解,伍定远夹在中间,要他如何自处?自然不便多言了。
卢云知晓他的心事,劝道:“当年小弟沦落江湖,怀才不遇,定远兄劝过我,要卢云多加忍耐,学些人情世故,终有苦尽甘来的一日。今日小弟斗胆,也想劝勉伍兄,别太为难自己了。”
伍定远遥望天边晚霞,怔怔地道:“打啊……杀啊……斗啊……是是非非,忠奸黑白,人生难道没别的事好做了?卢兄弟……你可知道,我心里好寂寞……”他摇了摇头,眼中泛起泪光,神情极是萧索。卢云陪着叹了几声,也不知该如何相劝。 伍定远深怕失态,急忙定了定神,他转过话头,微笑道:“卢兄弟,别提我的事了。倒是你这趟下来,怎么顾小姐居然住到你府上了?到底你俩是什么关系?”
顾倩兮是尚书府的小姐,过去也曾被杨肃观屡次追求,哪知竟会悄悄南下,还住到卢云家里,伍定远看在眼里,自感惊诧,难得抓到机会与卢云独处,便启口来问,只想探听一些内情。
卢云面色难看,不知如何回话,他与伍定远交情匪浅,昔日一同亡命江湖,自不能以表妹远亲之类的情由塘塞,只得道:“我……我们在扬州便识得了……”
伍定远知道他不便多说,自也不好让他为难,当下哈哈一笑,拍了拍卢云的肩头,道:
“难得有此佳人相伴,赶紧成亲吧!也让哥哥我喝上一杯喜酒。”
卢云尴尬一笑,道:“倩兮离家出走,多少是我的过错,日后返京之时,我可不知要如何向顾伯伯请罪了”伍定远哈哈一笑,道:“赶紧提亲,便是请罪了。不然你下次返回长洲,难道还要顾小姐没名没份地随你下来么?”卢云点了点头,连连称是。
诸人行到城门,那孩童停下脚来,奔回伍定远身边,道:“大叔,谢谢你今天陪我玩,我要回去了。”伍定远望着那孩童,问道:“你要回去了?回哪儿去?”
那孩童抹着鼻子,道:“我要回江边啊,那里是我的家。”
那孩子听了问话,却只面色呆滞,不知要如何回话。艳婷心下大喜,知道伍定远有意收他为义子,急忙蹲了下来,贴在那孩子耳边,轻声道:“傻孩子,大叔要带你回家啊,你要不要去?”那孩子看着伍定远,神色好似不信。伍定远摸了摸他的脸颊,颔首道:“乖孩子,以后便跟着我吧!”那孩子陡地全身震动,这才信了,霎时扑在伍定远怀里,放声尖叫。
卢云与顾倩兮一旁听着,都知伍定远有意返京为官,心下都替他感到高兴。
伍定远把那孩子抱入怀中,朝艳婷凝望而去。艳婷与他目光交会,身子忍不住一颤。伍定远的眼神不同以往,那里头没有丝毫激情爱欲,只有淡淡的寂寞,好似怀抱孩子的他,已是自己结缡多年的丈夫,正痴痴等着任性的自己回到家中。
艳婷心下一动,想要说话,伍定远却已站起身子,携着那孩子的手,从她身边擦了过去。
艳婷回眸望去,夕阳西下,映在天山传人宽阔的肩上,好似是一座巍峨的高山。艳婷心里忽起一个念头只想走了上去,搂住伍定远那粗壮的臂膀。她识得伍定远虽久,却是头一回现出这种想法,那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微妙心事……
“生,亦我所欲也,义,亦我所欲也。舍生而取义,可以近仁乎。”他叹了口气,道:“无论如何,我都要赌这把。” 顾倩兮垂下泪来,啜泣道:“舍生取义?那我呢?”卢云轻抚她的发梢,黯然道:“你生性聪颖,姿容貌美,倘若我失风被捕,你便少了我,也能独活。”
最早两人相识,卢云还只是个不得志的面贩,那时秦仲海不惜夤夜遍走京城,只为寻找自己做他的军师,后来平反罪名、科考中第,全出此人之功。但眼前这人额上剌了一个醒目的“罪”字,断腿穿骨,已同死人,卢云情知他凶多吉少,忍不住泪下。
“仗义多从屠狗辈,负心每是读书人。
财多败家,招惹杀机,卓某宁可多练几套剑法,让门人开一处武馆谋生,那才是日后的生财之道。”
“闺房淫乐、床第打滚,这是卓某做的事么?我说人生第二宝,乃是志气高!温柔香枕,莺啼燕叱,不过心有窒碍,何能求剑道之高远?美女为礼,俗气
当年为了一桩灭门惨案,伍定远可以丢官亡命,也绝不屈服在卓凌昭、江充的淫威下,但现下同样为了“灭门”二字,伍定远也可以舍去私仇前嫌,将昔年的仇敌抢救出来。
只因他心中的尺告诉自己,只要他一息尚存,便不容世间有人斗胆灭人满门!
卓凌昭呆呆的望着天际,满脸都是疑惑,好似傻了一般。伍定远见他日光如同死灰,只得叹息一声,道:“你先定一定神,看有无法子将伤势镇住。一会儿我带你回京,有柳侯爷保着你,谅他江充也不敢过来罗嗦。” 卓凌昭怔怔发呆,好似傻了。伍定远不再多言,细细检视卓凌昭伤处,只见他膝盖已碎,后背中针,胸口中剑处穿透肺叶,破胸而出。若非卓凌昭功力深厚已极,恐怕早已死去。
伍定远面色凝重,明白卓凌昭伤势沉重,难以解救,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卓凌昭望向无尽星空,怔怔地掉下泪来,凄然道:“我自号剑神,纵横西域,四十岁后,不曾得败。本想一举称霸当今,谁知先败于宁不凡,后败于江充。满门老小,无一得活。今日今时,为我送终的更是昔年仇敌。这一切,莫非全是天意……”将死之际,再也按耐不住,竟是泪如雨下。 伍定远叹息一声,道:“你错了,这不是天意,这是报应。”
凌昭飞身跃向深谷,霎时仰天一叹,泪水洒下,轻轻地道:“愿来生来世,再为一名剑客!”剑芒喷出,却是朝自己身上刺来。 剑芒闪耀,已是世间绝响,烟消弥漫间,一代剑神就此消失不见。
秦仲海全身震动,他看着那老汉的惨状,心中直是狂涛怒波,霎时之间,想起了生平志向。 英雄志!快意恩仇而已! 秦仲海扶住泥墙,霍地站起身来,暴吼道:“狗杂碎!给老子站住了!” 众喽啰吃了一惊,纷纷回过头来。那蒋门神本待离去,此时听得秦仲海的暴喝,也不禁一愣,登时停步。
“少时曾攻经史,长成亦有权谋,恰如猛虎卧荒丘,潜伏爪牙忍受。 “谁知刺纹双颊,那堪配在江州。他日若得报怨仇,血染鄩阳江头。”
众人沉默良久,方子敬神色肃穆,道:“命中注定的,怎么也逃不掉。仲海,当年你执意要投效朝廷,现下可曾后悔?”秦仲海闭上了眼,回思十年往事,眼前浮起众多好友的面孔,他睁开双目,摇头便道:“大丈夫生死无悔,何况弟子十年间痛快度日,今日纵使残疾一生,亦无后悔之处。”
人生如梦,但那醒醒睡睡之间,都是自己的一生,岂能让他人决定?
独那高岗猛虎,永远形单影只,在那荒野间孤身低吼。 千辛万苦到头来,原来这便是自己追逐的人生?
顾伯伯,我今日若敷衍你,我便不是儒生了。某读圣贤书,并非为皇上办事,也不是为百姓办事。什么民为本,君为本,我全都不要。”
顾嗣源面色一颤,道:“那……那你要什么?”
卢云仰望夜空,凛然道:“一个高乎这世间的东西,我称他为正道。”
顾嗣源把酒杯放落,惊呼道:“正道?”
卢云望向自己的双掌,低声道:“正道,就是对的事情。大是大非之前,并非拳头大小、人多人寡便能左右。皇帝也好、百姓也好,都不能折我分毫。”他举起酒杯,仰手而尽,道:“求不到我心里的道,我可以回去卖我的面,便算世人说我是孔门叛徒,我也不在乎。”
一不哗众取宠,二不媚俗谄上,管你人多人少,拳头大小,吾虽千万人亦往矣,这便是孔门儒生的志气。顾嗣源心中感动,正要出言附和,猛然想到自己是来劝说的,连忙往桌上一拍,责备道:“不许这么说话!没人要你做坏人,可也没人要你做傻子!乱世之中,咱们只要本本分分,保住自己,保住家人,那便是第一伟大的志业了。懂么?”
相思多苦啊,我此生遇过无数艰难波折,却不曾这般记挂过一个人……睡时也想,醒时也想,当年为了爱你,别人总笑我痴心妄想,当我萎靡颓废,倩兮,不管他们怎么看我,我全不在乎……”他口唇轻附顾倩兮耳旁,轻声道:“卢云爱你之心,至死不渝。”
没用的,这世间就是这样,弱的人便要懂得顺从,你越是反抗他们,就越是惨。”
江翼咬紧牙关,霎时之间,脑中闪过的全是死后世界的景象。种种地狱业报、轮回转世之说,在这一刹那间竟尔如此清晰,一生享用不尽的美食佳肴、拿来宣淫泄欲的娇柔美女,在这一刻全都变得如此模糊,仿佛梦境迷惘,再也想不起半分滋味。
喀地一声,后颈一阵痛楚,鲜血喷洒而出。江翼放声大哭,疼痛恐惧之中,营帐中传出一股尿臊味,在怒苍好汉的观看之下,这位陕西提督竟已失禁了。
悲怨是空、仁义是梦,只因信仰剑,所以贯彻道。
武术极境,空手至尊。分娩来到人世中,那一刻便是空手而来。无论拳脚锤肘,只要空着双手,便是反璞归真,存乎自然。这就是哲尔丹练的功夫。 恰恰相反,华山没有空手武术,华山上下全是练剑的。
不过,他手中的剑让他不再弱小,也不再是个凡人。哲尔丹若是猛虎,他便是个猎人。
天道藏于剑道,以剑知天,以剑求道,凡夫俗子因剑而不凡。寒光闪过,再柔弱的孩子也能力战猛虎。寒锋在手,每个人都有爪子,没有高矮胖瘦、力大力小之分,唯一的分野,只有悟性高低之别。
良知、怜悯、悟性,这就是人兽之间的不同,也是天才与俗人的差异。
剑,是天才的武道。猥琐瘦弱的“天下第一高手”,他是这样谆谆告诫苏颖超的。
相传十六年前,宁不凡第一眼见到他,便从这孩童的眼中见到了自己。大喜之下,便将三达剑传给了他,从此视为开门弟子。 “从别人眼中见到了自己”,许多人以为这句话是个比喻,想来这名青年很能讨人欢心,方才得了褒扬。不过见过苏颖超的都明白,这句话不是比喻,宁不凡真的见到了自己。
说来悬疑,宁不凡样貌猥琐,苏颖超玉树临风,师徒两人样貌大异其趣,除了圆颅方趾之外,绝无相似之处。宁不凡却为何看到了自己?莫非他见到了私生子,不然怎能这样说话?
毫无夸大,只要在三尺内与苏颖超对面说话,全都会看到自己。不只是宁不凡,便连当年的琼芳,看到这名少年的第一眼全都为之一愣,然后才回过神来。
原来这少年有双很大很明亮的眸子,大得像是两泓镜湖。也因此,所有与苏颖超对面说话的人,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苏颖超的长相,反而是自己的形貌。或许是这般感受太罕见了,下回再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,每个人都会像当年的少女琼芳一样,先是点点头,然后脸上起着红晕,幽幽回答爷爷的问话。
“颖超碍我记得这人,嗯,他……挺不同的
刚强,就是哲尔丹的一切,当刚强被人击败,表示刚不够刚,所以强不够强。当钢铁存有杂质,心有杂念,便该是重行淬炼之时。从此哲尔丹不再乞求他人指点自己,他只求回到自己的信仰,在更刚更猛,更硬更强的信条中求得进境。他苦熬气力,忍受疼痛,一拳又一拳地打出,有时风声呼啸,有时寂静无声,一个时辰打出千拳,一日击出万拳,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万拳。拳力藉此不断进展,不断增强。
三年了,当正拳挥出一千万次的刹那,事情有了一些转变,哲尔丹的正拳出现了异变。
与第九百九十九万、九千九百九十九拳截然不同,第一千万次挥拳,孵化出谁都料想不到的怪物。就像小小的蝌蚪,谁都料想不到,那圆圆滑滑泥鳅般修长的身子,最后竟会成了四足着地的长舌怪物。
拳发黑影,威力广被,无形气劲凌空劈敌,号称“大黑天”!
哲尔丹仰天大笑。隐藏七年的绝招,原是练来对付萨魔的,谁知这妖魔消失无踪,不见人影,如今拿来对付“三达剑”,也算刚好。
苏颖超微微苦笑,他抬眼起来,眺望夜空,脸色转为严肃,低声道:“芳妹,作为一个剑客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剑,师父有,剑神也有。每个人都必须明白,他的剑是什么,他又为何练剑,这是剑客的第一关,也是最后的一关。”他手抚长剑,幽幽地道:“跨不过这关,别说是天下第一,恐怕连剑都练不下去了。”
苏颖超摇头道:“每个人的剑都不同,纵使师徒之亲,也不能替代。这个答案只能自己寻找。”他又捡了枚松球起来,轻轻抛了抛,叹道:“我至今练剑已有十二年,日夜沉思,我的剑是什么?我又为何练剑?我好几次以为自己找到了,可每到夜半无人、心头孤单之时,我就知道自己错了。因为我还不能回答那个疑问……”琼芳柔声便问:“什么疑问?”
华山掌门两手捧起长剑,抱入怀里,自问自答:“苏颖超,你为何练剑?你真喜欢练剑么?固然赢的感觉很好,可习练的路程好难熬,更别说是输的时候了。那么辛苦煎熬,你图的是什么?你死掉以后,你希望留什么东西下来?”琼芳知道情郎剑道造诣极高,如果能跨过这关,必入无上境界,当即柔声道:“不要勉强,许多事情慢慢想,总有融会贯通的一天。” 苏颖超浑似不觉,他手握剑柄,怔怔又道:“有时累了、想要放弃了,可蓦然回首,赫然惊觉自己早已无路可走……不知何时,剑已是我的一切,逼着我不得不练它、不得不拜它……”说着说,眼中含泪,大眼灵气瞬间消灭,竟然变得黯然无光。他转望琼芳,低声道:“我一直有个感觉,师父找错传人了。”
苏颖超叹了口气,缓缓起身,自行走到院中。他左手持剑,右手握柄,铿地一声大响,剑刃出鞘,迎向了无限繁星。他凝视自己的长剑,凛然道:“芳妹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剑,我也一样。我如果找不到自己的路子,我将什么都不是,连影子都不是。”
他们不伯死,是因为知道自己为何而活。所以他……他们只要死得其所,便没有分毫惧它
如果有一天爷爷病死了,情郎病死了,你以后要怎么办?和他们一起死么?”
不知道……这辈子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别人,没了他们,自己便成了空壳子。
练武、读书,这辈子全都是为了别人,连性子的豪迈任性,也都是做给别人看的。她拼命挣扎,抵死去想一件自己真心事,与别人无关,与紫云轩无关,只是自己真心想做的……偏生脑中一片空白,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。 练武是为了爷爷、读书是为了紫云轩,和颖超相识、爱恋结合,也都是早就安排好的事儿,难怪……难怪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……原来这辈子所有的路,都早被安排好了……
“快!快伸手过来!”傅元影荡回了悬崖
‘疑公论’里最有名的几句话回答我。他说:‘吾本息机忘世、槁木死灰之人,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、侠儿剑客,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,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,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……’”琼芳啊了一声,霎时想起了后半段文字,两人异口同声,念道:“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,然立心之本,岂能尽忘?我身入梏炬,我心受梏方,天地大无耻,吾对之以二字,曰……” “正道!”
“正道!就是做……” “对的事情。”
儒侠一心守护的,非为国家刑法、非为乡愿习俗,而是那三纲五常里的人性。可他们血染衣襟,费心尽力,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垮在这儿,轻轻地垂泪苦笑。
纵使相思难了,纵使牵肠挂肚,却又能如何呢?嫁做人妇之日,便已缘尽爱灭。纵使两人能够再见,沧海桑田,人事已非,除了落得满身痛楚悲心锥,又能如何?琼芳叹了口气,多少也懂了卢云的心情。转
果见“智剑平八方”之下还有两行字,却是:“仁剑震音扬”、“勇剑斩天罡”。
处世以智,修心以仁,立身以勇,具备智仁勇三大德的人,便怀圣者之心。世上三达俱全之人,得福从来只认得一个,那便是高山仰止的师尊宁不凡。传闻他十二岁破解“鹤舞七星步”、十八岁习成智仁双剑,三十岁悟出勇剑,至他四十二岁功成退隐之前,师尊连败剑王、剑神、武林正邪诸大派首脑,连现今朝廷最为有名的“龙手都督”定远爵爷,也曾败在他手底。
练武之人终其一生,必会遇上一次大魔关,如能顺利跨越过去,便能进入无上境界,反之则要就此定性。日后再怎么苦练,至多只能提升内力,却再也无法脱胎换骨。这个道理便如毛毛虫化作蝴蝶,能否破茧而出,全在一线间。这等关卡非只“不凡先生”遭遇过,连傅元影、吕应裳、赵老五,甚且蒙古人哲尔丹也都遇过。如能顺利脱壳,便能孵化出“大黑天拳”之类的神奇武术,反之则要郁郁一生。
她见卢云迟迟无言,登即将那“灵吾玄志”的官缄取起,奋力抛到卢云身上,尖叫道:“你说啊!你自己说啊!做个顾家男人,你想养活妻小,你要有什么?说啊!”她见卢云不答,便冲到了面担旁,捞了一把东西出来,尖叫道:“钱啊!卢云!”
铜子儿飞了出来,全是琼芳傍晚收来的卖面资,一时恶狠狠地砸到卢老板头上。胡媚儿厉声道:“钱钱钱!贫贱夫妻百事哀……你没钱还谈什么情,说什么爱!猪狗不如的东西,你还想来招惹阿秀,抱女人、生小孩!臭穷酸!趁早阉了自己做太监吧,别糟蹋姑娘的身子!”
没钱就是奴才,有钱便是天才。当啷声响中,百来个铜钱打得卢云一脸狼狈,全身家当满地乱滚,更衬得穷叮响。只是卢云不曾闪避,任凭铜钱砸上脸来,他也不言不动。那双凤眼一样睁着,黑夜里瞧来,当真晶莹光华,宛如天上星辰、无价之宝。
胡媚儿给他盯着,一时气略馁了,她低头咬牙:“好……你为人正派,眼里容不下一粒沙,所以一辈子挣不到钱,这些我都可以饶你……可我想问你一句……” 她霍地抬起头来,厉声道:“卢云!你专情么?”
卢云眨了眨眼,心里有些不解。想他自遇顾倩兮以来,虽然情场屡有机缘,却不曾改变初衷。足见此人极为固执,决定了什么,便是什么,无论温柔如公主、活泼似琼芳,谁也无法改变他分毫。
胡媚儿见他迟迟不语,登时冷冷地道:“卢云,你应该很得意啊,怎么不说话了呢?似你这般自命清高的人,心里定是想着,哼,我这人最疼老婆、不偷不沾,乃是顶天立地的好汉!是不是啊?”卢云虽没点头,却也没摇头,猛听胡媚儿哈哈大笑,戟指痛骂:“我呸你妈的!姓卢的,你以为自己专情么?放屁!比起杨肃观!你给他提鞋儿都不配!”
卢云给骂得狗血淋头,不由吃了一惊。胡媚儿飞奔上前,吼道:“你以为我在胡诌么?卢云!你自己好生去想,人家杨肃观就算捻花惹草,与小妾情妇幽会偷欢,人家爱的至多是一个情妇、两个姘头,他哪里比得上你啊……”说到恨处,忍不住一拳望卢云身上挥去,凄厉惨叫:“卢云啊卢云!你爱得是那成千上万的天下人啊!谁又比得上你啊!” 卢云张大了嘴,陡地坐倒在地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胡媚儿用力拍打卢云的肩头,悲声道:“王八蛋!你自己想!你这人用情再专,可给那帮路人一分,你还有多少留下来?猪狗不如的死王八蛋!你说啊!自己说啊?”
“剑……”傅元影的声音是如此的轻,却如雷轰电闪:“是天才的武道!
“闲来无事不从容,睡觉东窗日已红。万物静觐皆自得,四时佳兴与人同。
“道通天地有形外,思入风云变态中。富贵不淫贫贱乐,男儿到此是豪雄!”
“哈哈!哈哈!”卢云纵声长笑,碰地一声,当桌又拍开了大蒜,咕噜噜地猛灌老酒,一时只觉天地与我同在,万物随我同游,人生颓废至此,居然没比这一刻更自在的了。 这首“秋日偶成”乃是北宋大儒程颐所作
伍崇卿道:“你以前高高在上,一脸的开朗轻快,全身上下嗅不到半点阴邪,你晓得似这样的人,我都怎么称呼他?”他瞧了瞧苏颖超,道:“王者,我管你们这些人叫王者。”
高高在上的王者,所向披靡。过去的苏颖超确有这样的光芒,他深深吸了口气,道:“那现下呢?”伍崇卿道:“你现下活像一只小蚂蚁,大半时候都在地下爬,怕这个踩,怕那个压,狗都可以欺侮你。”
听得对方口出不逊,苏颖超居然没有反击,只轻轻说道:“如此听来,我已经是个弱者了
所有悲苦一齐袭上心头,情人走了,志气折了,在这强生弱死的无情尘世里,今夜苏颖超感受到弱者的苦,那种滋味如此锥心、如此刻骨,让他这辈子再也忘不了……
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一天十二个时辰,苏颖超无时无刻不在算。从早到晚,他状似打盹睡觉、无所事事,实则脑海里刀光火石,不住推算敌招敌剑。若非这般绞尽脑汁,他凭什么找到敌方的破绽?故而说,苏颖超没有不劳而获,他也不是练武奇才。任何人只消一天算十二个时辰,一年算上三百六十五天,接连十年之后,自也能成为似他这般的“练武奇才”。
苏颖超不是真正的练武奇才,那“郁丹枫”呢?相传此人是武当后起之秀,练成了百年失传的“纯阳功”,如此无师自通,震古铄金,该算是练武奇才吧?
郁丹枫自己明白,他之所以练成了“纯阳功”,所恃这并非是得天独厚的天资,而是秦霸先留下的秘籍。因而他绝非“练武奇才”。任何人只消照本宣科、依样画葫芦,自也能练到他的绝顶内力,却是何奇之有?
其实不只郁丹枫,算不上“练武奇才”,连秦霸先也不算。他之所以能破解“纯阳”,靠的是他读破万卷书,胸怀古今一切道藏,故能找出练就“纯阳”的的秘法。所以说任何人只消一天读上十个时辰的书,连着十个寒暑日夜无休,自也能成为下一个“秦霸先”。
华山的“三达剑”中,算计最精的便是“智剑平八方”,当年宁不凡轻描淡写,却尽破“剑神”的种种奇招,仗的便是“智剑”的料敌机先。这套剑法寻敌破绽,专攻不守,招招直指敌方要害,是以它的每一招都必须是“直”的,从己方剑尖到敌方要害,那势若奔雷、妙到颠毫的一直线,便是“智剑平八方”。
凡人心中有道,便分正邪,正者如卢云,邪者如卓凌昭,他们都有自己的剑,亦有自己的道,道法所过之处,天下人非敌即友,非友即敌。只是无论他们怎么竭心尽力,甚至殉道而死,其实都只是妄想以一己之“道”强置于万物之上,一辈子离不开“胜负对错”,“强弱上下”。“无极破太极”,当万物归于混沌的一刻,无黑也无白,无上也无下,无强也无弱,这就是道家最终的境界:“无极”。
看卢云一生执迷于是非,分了黑白,裂了阴阳,若还要与人家比什么“推手”,岂不是自
道家武术精华,太极生两仪,两仪生四相,四相生八卦,相生相始,而比“太极”更近于大道者,便是“无极”。 无极者,天地之母,正所谓“大道废,有仁义,智慧出,有大伪”。这个“无极”之心,便是要人们扬弃善恶之观,破解对错之心,使黑白重归混沌,以臻于“无”。
我料你也听不懂。这样跟你说吧,你们道家有‘无极’,我儒生也有自己的仁心。玩起推手来,可未必输给你。” 那人大怒道:“臭小子,说话恁也……”
狂字未出,卢云手腕略翻,那人胖大的身子又给转了一圈。卢云问道:“再来一圈吧?”
那人大怒道:“臭小……”子字未出,又给转了一圈。
“仁者,二人也”,儒生穷尽一生心力,白首皓头,其实不过是在琢磨这个“仁”字。两人世界,朗朗清明可以你争我夺,也可以你退我让,一切彼我分际,全在一条界限上,便是“仁”。若要把这套道理用在推手上,亦无不可。
正十七,仁者之武,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。先前卢云给这人整得惨了,此时拿了个上风,自也要“以直报怨”一番。当下口中哼小曲,痛快玩推手,一时连转那人十七圈,不忘再问一句:“还要比吗?”
因为你生来如此,神佛也勉强不来。”
树就是树,花就是花,生来如此的东西,世上没有力量可以改变。面前的大汉注定是个左撇子,无论怎么徒劳力气,他的左手一定强于右手。
天下五大宗,心体气术势”,个中最为罕见的,便是这个“势
命者,先天之性也,形于内为‘气’,形于外为‘运’,气衰而运衰,运衰而命竭,故良医为人把脉,不只观脏腑,查气血,也往往趁机观看病人的手相面相,以明其一生之荣枯。”
医理之道,可测常人一时之荣枯;命理之道,可知凡人一世之吉凶;至于风水地理之道,则可察一家一姓、上下三代之兴亡。
风水之上,尚有一理,便是天理。此理隐藏于星象之中,若能洞之察之,可测天下之动静。”
知州果然聪明。医理治一时之疾,命理治一生之病,地理则能治五湖四海、山川百岳之患,到得三者俱精之日,便能为天下把脉,此即太平之术也。”
命理、地理、天理,合称“三元”。天下儒生所求无多,但盼处世以智、修身以仁、立心以勇,此为“三达”之境界。然而三达再高,探究的也只是君子立身的道理。是以道家羽士不以此为满足,他们内观命理所在,外观五湖四海,到得至高境界,便能仰视星象,探究天机,从而找出“天地人”三元之法,号称术数。
灵智听他屡番推托,不由哈哈笑了:“孔子曾说:‘君子三畏’,看来卢大人也如孔夫子一般,同样畏知自己的天命了。” 闻得此言,卢云全身震动,竟然答不出一个字来。一直以来,卢云都不想回到京城,其实理由只有一个,他害怕得知自己的“天命”。
天命者,宿命也。千万年来,世间万物哪个不是强者生、弱者死,这“优胜劣败”的至理,正是谁也逃不掉的宿命。即便强如“秦皇汉武”,若想成功立业,一匡天下,也得顺着这条路来走。一旦背叛了这层至理,纵以孔夫子之贤、孟夫子之能,也要落得一事难成、抑郁而终。是以孔夫子曾说:“君子三畏”。其中开宗明义的第一个恐惧,便是“畏天命”。孔子五十才知天命,当他得知此生宿命的一刻,称作“仲尼泣麟”。七十长者,闻子路死于道,竟痛苦滂沱而若不自禁,感生不逢时,死不得所,悠悠乱世,吾心已孤,吾命将绝,这就是孔子最后的“天命”。天道无亲,以强者为亲。在这残忍的人世间,连孔夫子也不禁落泪了,故而老子说:“柔弱者,生之徒”,佛家说:“转世轮回”,各门各派都懂了上苍的本意,却只有儒生不懂。
‘魔刀’的威力不在持刀人的武功高低,而是看持刀人心里有多少恨意。恨的越深,威力越显,因而要驾驭这柄刀,关键之处不在自身功力,而是看持刀的人的梦有多大。”
众人愕然道:“什么意思?”灵智道:“恨之一物,起源于求不得。故而说一个人梦想越大,越容易落空,心里的恨意也越深。相反的,一个人梦越小,越易醒来。”灭里喃喃地道:“能从梦里醒来,那……那不是很好吗?” 灵智道:“灭里将军,你若完成今生梦想,从此了无遗憾,你下一步想做什么?”灭里怔了半晌,道:“是……是退隐么?”灵智摇头道:“想也别想。你为圆一己之梦,已然好人杀尽,坏事做绝,想你满身罪孽,还有脸活在世上么?” 众人心下震惊,方知“魔刀”何以不能驾驭。原来梦境一醒,悔意便生,代价便是自己性命。
身上热血微微沸腾,好久没有这般充满希望了。想起义勇人首领的付托,卢云却又不由满心烦乱。他走到了陋巷一处角落,把两个孩子放落,自己也坐了下来。
时在清早,风停了,雪也停了,露出了深邃青天。卢云仰望东方朝阳,心中也是思緖万千。
人生第一爽利之事,便是睡觉。俗俚说得好:“早早睡、晚晚起,又省油光又省米”。睡觉时啥都甭管、一切免听,要什么、有什么,想什么、是什么,帝王仙佛,随心所欲。正因如此,娟儿很喜欢睡觉,她唯一担心的事,便是梦里太快活了,以致自己一觉不醒。
身为儒生,凡事但求无愧于心,万一结果不如人意,那也不必惋惜什么。毕竟他已尽力了,至于什么正道沦丧、黑白颠倒,他也管不着。毕竟这是老天爷的意思,谁又能奈何?
云不愿道出真实名姓,随口便道:“我乃闲人。”帅金藤讶道:“贤人?”卢云道:“丢官去职是一闲,无家无室又一闲,与世隔绝再一闲,到了亲逝友散之后,那真是闲得慌了。”
闲来无事不从容,到得头来尽成空,名已空、爱已空,四壁萧然巢也空,不过那都无所谓了,隔墙有尔,尔为倩兮,那就让人好高兴了。 眼看对方豁达潇洒,胸襟超然,远非常人可
自卢云离开家门那天算起,十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,他再也没有回来。现今说这些,徒惹顾倩兮伤心,又能如何?
两人各自无言,谁也没说话。琼芳瞧着卢云的藏身处,也不知这男人躲哪儿去了。她轻轻叹息,抬起头来,仰望灰蒙蒙的天际,道:“顾姊姊,你爹过世那年,你多大年纪?”
顾倩兮道:“二十有四。”琼芳低低叹了口气,道:“那你已经是个大人了。”她顿了顿,低声道:“我爹爹是自杀死的。他过世那年,我只有十岁。”
顾倩兮微微一动,转过了身来,只听琼芳幽幽地道:“那一晚,我躲在家庙外,看着他把毒酒喝下去,然后血就从他的眼睛、鼻子里冒出来……他临死前看到了我,就放声哭了起来……”
这么多年来,琼芳首次透露自己的身世之痛。虽已事隔多年,还是不禁眼眶微微一红。
她遥望城下的百万军,低声道:“打那天起,我便学到了一件事……人生一切、如浮光掠影,一眨眼就过去了……”她慢慢转过头来,凝视眼前的顾倩兮,道:“所以凡遇上我所爱的、要的,我便奋不顾身去争它,失手就算了,我也能狠得下心来放下。”
人生苦短,短得抓不住,故而琼芳比谁都大胆,一旦抱定决心,便要放手一搏。
过去琼芳来到顾倩兮面前,总是装成了一个小妹妹,挺可爱似的,如今说出了心底话,自也痛快了许多。 北方冷冽,吹乱了两个女人的头发。顾倩兮静静望着面前的琼芳,但见她眼里带着一抹倔强,双颊更似带了一团烈火,天边虽说飘着雪,却也要融消了。她情不自禁伸手出来,替琼芳理了理发稍,轻声道:“妹子,你太急了。”琼芳避开了她的手,沉声道:“什么意思?”
顾倩兮道:“人生许多事,都是急不来的。你得耐心等、慢慢瞧,方能等到你要的。”
妹子,你并不晓得,这世上有许多人,他们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么人,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。也因此,他们从不抱怨,更不会悔恨,不论结果是甘是苦,他们都会一件一件,把该做的事情一一做完。”
琼芳道:“即使结果是死路一条,也要做下去吗?”顾倩兮道:“是。因为若不这么做,这一生等于白活了。”琼芳深深吸了口气:“你也是这样的人吗?”顾倩兮道:“是。”
知天命与畏天命,这便是君子成道的最后一关。一个人找到天命后,这一生便不会后悔了。从此便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,成为大勇之人。
“夫子之文章,可得而闻也”、“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与闻也”。琼芳等于被训了一顿,她轻轻叹了口气,便也不多问了,低声道:“那杨大人呢,他的天命是什么,你知道么?”
琼芳道:“是吗?那他志在何方?”顾倩兮道:“你、我。”琼芳愕然道:“什么?”顾倩兮道:“你与我,我与他,都是两人之间的事。”
仁者,二人也,天下众生亿万万,其实追根究底,都只是两人之间的事。琼芳听她语藏机锋,好似一语双关,不由有些错愕,还想再问,却听顾倩兮道:“走吧,我带你去见如玉。当年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,她比我还清楚。”
两个人在一起,就有“权”。一个人一条心、两个人两条心,这叫一盘散沙。可当两个人一条心的时候,“权”就诞生了,从此双拳难敌四手,四拳不敌八手。到得三个人、百个人、甚且千万人一条心的时刻,就能盖出长城、造出天坛,开创万世不移的大根基。然而这一切的起步,都得让另一个人听命于“我”。
韶光匆匆,当年依偎“梧桐居士”身边的少女,转眼也收了徒弟,成了人家嘴里的“师父”了。
回忆扬州往事,卢云不禁感慨万千,那时顾倩兮每隔数日,便要去梧桐居士家中习画。一日自己误打误撞,居然也登门造访了一回,只是那时顾倩兮未经沧桑,分毫不知那故做潇洒的公子爷,其实正是她家里的下人小厮,专为她父亲磨墨擦地。
十年弹指即过,这些事都过了,永远不会再回来了。卢云追忆往事,眼眶不自觉地红了。顾倩兮浑不知背后躲着人,替玉宁理了理云鬓,吩咐道:“这儿龙蛇杂处,不是你该来的地方,一会儿早些进场,知道了么?”听得徒儿答应,便又交代了几声,正要离开,忽听玉宁低声道:“师父,你人面广,世面看得多……我……我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……” 顾倩兮哦
记得,眼前这场大战,战场不在城外,而在城内。胜负不在男人,而在他们背后的女人。”卢云呆了半晌:“大师这话指的是……” 灵智提起了水壶,微笑道:“大千世界千万劫,英雄无女不成佛。七夫人是一个,顾小姐是一个,岂难道公主又不是一个?这一缕痴情、即为人间报应,这三世因缘、即为六道轮回,要想解脱天地的苦难,便得先解开自心的结。”
爱憎怨,离别苦,这世上的人儿,人人都有自己的心结。顾倩兮也好、琼芳也罢,甚且那嘻嘻哈哈的娟儿、生死未卜的七夫人,谁不是藏了一段心事,谁又不是满心隐衷,有口难言?
卢云默默望着远方,忽道:“大师,弟子身在苦海,该当如何自救?”
灵智道:“自身有病自心知,解铃还须系铃人,你越早和顾小姐相认,越能解开枷锁,可你越想闪避隐瞒,反越会害人害己。” 卢云明白他话中有话,想到“刺杨”二字,不由摇了摇头,叹道:“大师,我不会拖她下水的。”灵智微笑道:“放心,没人要你拖她下水。她也许已在水里了。”拍了拍卢云的胸膛,趁势朝他怀里送进了东西,随即行入堂中。
世间最可恨的死敌,并非官场政敌,亦非沙场宿敌,而是“情敌”。不想可知,苏颖超心中最恨的情敌,正是那素昧平生的“卢云”。
这滋味卢云也尝过,那时他听说顾倩兮嫁与旁人,锥心刺骨,险些泪洒当场,此人生第一大苦也。无奈未婚妻谁不好嫁,竟嫁了杨肃观,成了昔年旧识的枕边人,此人生第二大苦也。簧夜思之,辗转反侧,只想找人一吐衷肠,偏偏自己亲逝友散,举目无亲,又没了功名官职,惶惶如丧家之犬,这三苦齐涌心头,逼得他痛苦彷徨,连北京也不愿回来。
爱憎怨、离别苦,自己已然伤心欲绝了,可苏颖超的处境更糟,自己好歹还认得杨肃观,深知此人貌如曹子健、志如曹阿瞒,手创“镇国铁卫”,本乃当代一大枭雄,绝非床第亵玩一类小人。顾倩兮嫁了他,至少不算辱没了。相形之下,苏颖超却不认识自己,眼皮一闭,杂念丛生,不知多少不堪入目之事飞入心田,全贴到了琼芳身上。
卢参谋啊……她再怎么精明强干、再怎么高高在上,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女人。人生就此一回、贞洁就此一身,却要全数献给一头猪,落得与他共度一生。人生到此一步,只一句话差堪可比。哪句话,你知道吗?” 眼看卢云又哑巴了,灭里径道:“麻木不仁。”
眼看卢云面露剧痛之色,好似被刺了一刀,灭里却还不放过他,又道:“卢云,我常在想,是什么样的男人会眼睁睁看着女人踏入火坑,无所作为?”卢云低声道:“像我这样的人。”灭里道:“你知道就好。”
公公没醒来,舅舅也没说话,无论背了多少书,他们沉默如故。不过小泥鳅依旧努力背书,因为他意外发觉,每当白日里背过了经文,夜里便有人现身出来,陪他说话解闷。 第一夜来的是药王孙思邈,第二夜来的是天匠宋应星,第三天来的是兵法名家孙武,第四夜现身的是天机神算鬼谷子……每晚都有一位古人降临,谆谆教诲,殷殷指示,有的教他辨穴认脉,有的传他一身鬼斧神工,把毕生智慧送给他。 小泥鳅夜观星象,日察天机,不哭也不怕。他的兵法承袭孙武,韬略习于鬼谷,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业恩师,每篇珠玑都是他的得道引发,九岁那年围湖设栏,自此无须亲自垂钓;十岁沿田架水车,浇水灌地不费力。一年一年,小泥鳅越发聪明,窑烧琉璃瓦、临井制辘轳,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妙器械,路过商旅震撼之余,莫不重金竞购,天机神童的美名不胫而走,也替他换来更多的经书典藏。 有一夜,小泥鳅读破了万卷书,也学完一切道藏,什么书都看完了,他也头一回感到落寞,他抱头哭泣,彷徨无助……这一晚,又有一位师父降临了,不同过往,这位师父不懂造船、不会治病,甚且不识兵法,然而他比过去每一位师父都更强更大,因为他力能屠龙。
“是。”杨肃观低头研墨,悠悠地道:“那年臣与业师生死诀别,他伤重垂死之刻,我的青春也随即耗尽。”景泰三十三年,王朝末日,此后天下风起云涌,非只杨肃观被黜、柳昂天身死,连景泰王朝也就此结束。从此柳门分崩离析,人人都走入了中年。
不丹不药身自轻,离别爱恨远七情,无知无为无所染,能改愚人世与情。”